第269节_宁安如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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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9节

  面上神情渐渐冷下来。

  他目光锁着她,质问她:“所以我在你眼中,竟与周寅之一般,使你畏如蛇蝎?”

  畏如蛇蝎?

  周寅之再厉害,也不过曲意逢迎,欺上媚下,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。可谢危却是心志弥坚,身负大仇大恨,禁得大起大落,忍辱负重,一朝血洗宫廷,便在万万人之上!

  如此枭雄人物,周寅之岂配与他并论?

  倘若周寅之只是蛇蝎,谢危便是天上的炽日。

  远观尚可,近了却要灼人心肺。

  烈烈燃烧的太阳一旦从半空中掉下来,便不再是普照尘世的光明,而是毁天灭地的恐怖!

  前世被软禁宫中,遭受欺凌时,她也曾对此人抱有一线柔软的希冀。

  她想,她是救过他的。

  即便数年无甚交集,她也曾戏言刁难,可毕竟都是无伤大雅的琐碎。倘若求一求他,或许能看在那喂血给药的旧恩情面上,解她于水火。

  然而什么也没有。

  直到后来,她才听闻前世尤芳吟的猜测:原来前朝那萧燕两氏之子,还活在世间。或恐不是旁人,正是那权柄在握的帝师谢危。

  谢居安竟是燕临兄长。

  那他对她所遭受的一切凌辱视如不见、袖手旁观,又有何不可?

  身处逆境,未必使人绝望;可若连那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破灭,绝境之中,当以何为继?

  姜雪宁虽知如今是新的一世,固然不该将两世之人等同而论,可同一个人性情又怎会二致?

  谢危就是那个谢危。

  她绝不敢对此人抱有多一丝的希冀,既然他偏要问,她也就将昨日不曾说出的那些话都宣之于口:“先生志存高远,是天上云;学生浅薄短视,乃地下泥。燕雀未知鸿鹄,夏虫不可语冰。先生与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,本不般配。凡俗之辈尽其一生也不过只求‘安生’二字,还请先生高抬贵手。”

  高抬贵手。

  谢危听她这一番话,直如被冷水兜头浇下,连脉络中原本滚沸流淌的血,都为之一冷。

  原来甜不多一刻,痛却锥心刺骨。

  姜雪宁不闻他应答,还扯了唇角讽刺地一笑:“若先生放不得,要不我陪您睡上两年,等您腻了、厌了,再放我走?”

  倘若先才的话只是拿刀扎他,此刻之言却近乎在剜他心。

  她竟这样故意拿话激他。

  他的欲与情皆出自心,便任她如此轻贱么?

  眼底深埋的戾气终究浮出,然而偏生将手握得更紧,谢危一字一句道:“所以是我之所图,其情其性,叫你害怕,生厌,想逃?你便这样怯懦,这样胆小,试都不敢试上一次,便当临阵逃兵,像你同张遮那样?”

  他又提到张遮。

 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。

  姜雪宁上次便甚为不喜,这一次终于深深地被他激怒,也许是因为他越界冒犯了她,也许是因为他话中的含义刺痛了她。

  她瞬间竖起了浑身利刺,厉声驳斥:“前面是无底深渊,明知跳下去会粉身碎骨,难道还要纵身往下一跃?”

  谢危道:“不跳怎会知道?”

  姜雪宁喊:“你是个疯子才会跳!”

  谢危冷笑:“你还没明白,是吗?”

  姜雪宁只觉理智的那条线越绷越紧,几乎就要将她拉拽到与他一般的疯魔境地,恐惧使她竭力地挣扎后退:“放开!我要明白什么,我有什么不明白?!”

  谢危眼角微微抽搐起来。

  这一时,想起她曾说的什么“瓶瓷有隙”,但觉心内一片翻倒如江海,无论如何也不下去。怒意席卷,手上竟不松半分力,非但不放人走,反而一路擒拽她向着城楼另一端走去。

  姜雪宁不愿走也由不得自己,只当他是理智全无:“你干什么?”

  谢危却全不搭理,照旧往前。

  城墙外是荒野连营,城墙内却是市井烟火,贩夫走卒。

  她被谢危拽着往前,两人争执不休,途经兵士却个个充耳不闻,全都低下头来,更无人敢跟上来查看半分。

  终于到得那城楼东端。

  下方却是一家锻造铁器的铺子。

  搭起来的瓦棚里立着好几只炉子,有大有小,里头烧着焦炭。大冷的冬天,身处其间的铁匠只着短褐,甚至有些打着赤膊,正抡了锤用力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器器胚,那飞溅的火星,赤红的铁块,甚至最顶上熔融的铁浆,无不散发着惊人的热意。

  谢危向着下方一指:“自以为是片瓷,碎过便不可弥合。姜雪宁,你以为你是谁,你也有资格当那一片瓷吗?你同我,都不过是在这烘炉里翻滚的铁浆!”

  姜雪宁被他掐着下颌看去。

  谢危那寒厉的声音锋锐而冷酷,如同雷霆一般灌入她耳中:“你的身世,我知;我的遭逢,你晓。生来老天便没给你我当孱弱废物的机会,你要受千般煎熬、万般捶磨,才能成个模样!梅瓶有隙不可弥合,可你生来若只配当块铁,便该知晓,你没有那样脆弱,便是被人打断了骨头,也要重入炉中淌血忍辱,铸成新的模样!”

  姜雪宁眼底忽然缀满泪。

  而谢危却紧紧攥着她,仍旧一字一句地催逼:“谁爱你,谁重你,又有谁需要你?人活于世,你不如我明白。既要痛快,不痛怎能快?处处只想得其快,避其痛,你活着与阴沟烂渠里那些蛇虫鼠蚁有何分别?!”

  姜雪宁只如受凌迟之刑,被他言语剖开了皮囊,露出血淋淋的筋骨,浑身都在发抖:“天底下如你谢危之人能有几何?我不是你!”

  他冷酷依旧:“所以你这般的懦夫才不能同张遮在一起。要么是他看穿了你,要么他也与你一般愚不可及!”

  她红了眼:“你闭嘴!”

  谢危道:“痛了?”

  姜雪宁往后退去:“你就是不肯放过我!”

  谢危只被她的抗拒与恐惧扎得千疮百孔,然而越如此越不示弱,越激起那深埋的戾气:“你尽可逃,往天涯海角去。”

  她几乎声嘶:“难道你疯也要拉着旁人陪葬?!”

  谢危却怒极:“陪葬又如何?”

  姜雪宁一下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:“谢居安,世间事不是强求就能有结果,只不过互相折磨。”

  可谢危偏不肯悟:“苦果亦是果!”

  苦果亦是果。

  好一句“苦果亦是果”!

  自从上回为雪困于山中时起,她便对谢危这一身圣人皮囊下的黑暗与戾气有所知觉,然而到底未想,他的偏执,疯狂,恐怖,已经到了这般地步。

  脑海里那根理智的弦,终于崩垮了。

  姜雪宁堆砌在心口的万千情绪,连着今生的敬与畏,前世的怨与恨,尽数奔涌而出,无法自抑!

  甚至都没从头脑里经过。

  这一刻,她红了眼,厉声向他质问:“倘若你杀过我呢?!”

  城楼上凛冽的寒风吹拂,高高插着的旌旗迎风鼓动。

  谢危与她相对而立。

  姜雪宁本以为自己可以深埋很多东西,然而话出口的刹那,她竟然觉出了一种卑劣的、近乎于报复的痛快,甚至连一丝后悔都没有,仿佛她早该这样。

  谢危目视着她,有那么一刹的茫然,不曾言语。

  他想,该先问为什么。

  然而望着她发红的眼眶,还有那浓烈的怨憎,他没有问。

  那种疯狂非但没从他眸底深处消解,反而更为炽盛。

  谢危紧抿着唇,埋头往腕间解下那柄随身带着的短刀,竟然递到她手里!

  只向她道:“来,杀我。”

  姜雪宁的手指触到了刀柄,其上留存的一寸余温,并不能驱赶她身上的冷寒。

  眼底所有的情绪忽然褪去了。

  那一刻,她攥紧了他递来的刀,竟真的向他捅了过去。

  锋锐的刀刃,没入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躯。

  鲜血立时从腹部涌流而出。

  谢危雪白的道袍上晕染开了一片。

  姜雪宁松了手。

  他疼得几乎蜷缩,然而捂住连刀的伤处,却仍看着她,伸手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般去留她:“宁二……”

  姜雪宁一眨眼,便有滚泪往下淌:“谢居安,你真的好可怜。”

  谢危到底没能够着她。

  她如做了一场大梦般,连眼泪都忘了擦,只是转身,往城楼下走去。

  第219章回甘

  刀琴刚拾掇完那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酒里下药的姑娘,回到院门口,正撞上拧眉回来吩咐事儿的吕显,话都还没说上两句,便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嚷。

  “周岐黄呢?叫周岐黄来!”

  这分明是剑书的声音,只是失了素日的沉稳,疾厉之外更添了几分惊慌。

  刀琴与吕显俱是一怔。

  两人心底都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。

  待得走上前去看时,竟然看见谢危腹部一大团晕开的血迹,面上早已没了血色。剑书与一名兵士扶着他,周遭更是乌泱泱一群人左右围着,七嘴八舌,慌乱不知所措。

  吕显惊呆了。

  刀琴差点连怀里的刀都没抱稳,一怔之后立刻上前去,厉声呵责开周遭闲杂人等,帮着将人扶至屋内躺下,只道:“怎么回事?”

  剑书没说话,匆忙去翻药箱。

  吕显道:“我走时不还好好的吗?出什么事了?谁干的?人抓着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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